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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風塵

 

彬廷/迷子

彬廷/迷子


0.

告别郑锐彬的那个夜晚,朱正廷写过一篇博客。那个时候还没有微博,他在自己那台小小厚厚的笔记本里用word文档敲下若无其事的文字。骄傲而别扭地写下其实自己并没有太多伤感,却一边写一边泪流满面。

后来人人网面目全非,朱正廷心血来潮也没有办法登上账号,再也找不到那篇博客的存档。自然也就不记得南门外的避风塘里谁拿出了扑克,不记得在80分的牌局里他被骂了多少次坑爹。最难以忘怀的,反倒是一群人鸟兽散后毕雯珺骑自行车载李希侃回北大的影子。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摇晃在人行道边缘,长长窄窄地纠缠在一起,像多刺的植物猛地扎进朱正廷的身体里茁壮成长。


1.

高三那年走班,朱正廷时常去郑锐彬班级的教室上化学课。那间教室在北楼,朱正廷的班级在南楼。朱正廷和同班的化学生就一起背着包走过连接起南北教学楼的走廊,那是一条露天的弯弯的长廊,白色的构架在他们头顶错落地划开天空。

有时候朱正廷走着走着会突然停下脚步,在同学有点诧异的等待里仰起脖子看湛蓝明净的天空。那个时候他时常想变成一朵云,柔软地依偎着天光,漫无目的地漂浮着。被风吹到那间教室的时候可以不露声色地化作雾气看他,看他额前的刘海和他低头的时候线条明朗的侧脸,看他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和寥寥几笔的草稿,看他笑着摆出水冰月的姿态和害羞却意气风发的笑容。

但他不是一朵云,他这辈子都没法变成一朵云。

比起一朵无牵无挂的云,他的生命更像是他手表里一根紧绷的指针、一根不停歇旋转着的指针,滴滴答答按部就班地画着圆圈,始终奔走着、始终被固定这一端无法逃离,在漫长琐碎的时光流逝里抽枝发芽。

这个酸涩的比喻来自李希侃,源头是李希侃几乎快能全文背诵的茨威格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高一的会考科目是地理与信息,这所久负盛名的高中为了会考的成绩单,期末考试后把学生们留在学校里集中上课复习。他们教室是没有同桌的,单人桌密密麻麻排满教室,每张桌子上都放着地理和信息的复习资料。

朱正廷的左手边就是李希侃,他们那时候就开始把李希侃叫做“小狐狸”。高度近视的李希侃倔强地拒绝带眼镜,常常眯着两道眼睛看黑板。地理会考前的最后一天复习,李希侃照常偷摸着拉着朱正廷一起去教超买饮料。那段时间超市里的康师傅奶茶买一送一,偶尔运气好还能开出再来一瓶的瓶盖。朱正廷穿着帆布鞋拧开盖子的时候,听见李希侃用他那标志性的含含糊糊的口吻说:“朱正廷,我好像喜欢了一个人。”

朱正廷咕噜噜喝下甜腻的奶茶。

“我有点喜欢毕雯珺。”李希侃说,六月末的骄阳下他的鼻尖微微透着红。

“为什么?悠悠球?”

李希侃摇了摇头,故作神秘地转身不再理睬朱正廷,脚步轻快地走回宿舍,上上下下的身影再阳光下跳跃着。朱正廷急急忙忙地追上他,随便扣上盖子后小步跑着回教学楼。

朱正廷始终不是那么喜欢夏天,高考、毕业、各奔东西的季节里满是黏乎乎的汗流浃背、冰淇淋的香甜和烈日炎炎下的烦闷,让人狼狈。又比如在李希侃前言不搭后语的坦白里,朱正廷很恶俗地把自己那瓶康师傅奶茶悉数打翻在郑锐彬身上。

奶茶淋淋落落洒了一地,香甜的味道里朱正廷惊愕又害怕地抬头看。眼前的高瘦少年穿着白色的校服,湿透的校服贴着皮肤。他抱着一叠资料,衣角还一滴滴挂着奶茶。

“对不起!”反应过来后朱正廷一下子尴尬欲死,道歉里不自觉带上了小心翼翼的委屈。

对面也被吓了一跳,呆愣愣地停在那里不知所措,看着自己怀里彻底报废的试卷皱起来眉头。

他们面面相觑了很久,男孩忽然吐了口气甩甩头把资料塞到了朱正廷手里:“你帮我把这些试卷扔了吧。”

朱正廷乖乖接过皱巴巴的卷子,嚅嗫着点头:“好,对不起。你怎么办?”

男生挑起眉,指着自己反问朱正廷:“我?我还能怎么办。”

“啊?”朱正廷惊呆了,急切地问,“你就这样回去吗?”

像是突然爆裂的气球,男生憋了几秒后捂着嘴不顾湿漉漉的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是傻子吗?我回宿舍换衣服啊。”

朱正廷脸都快红了,盯着地板无地自容:“我陪你回宿舍吧。”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折返回宿舍区。

朱正廷悄悄打量走在自己前面一点的男生。很黑、很瘦,手臂空荡荡地套在袖子里,手腕的骨头很明显的凸起来一块,看上去就硬邦邦的。

“你也是高一的吧。”又是没有防备突然的开口,“我是全理的,郑锐彬。”

听见“郑锐彬”三个字的时候,朱正廷和很多人一样不自然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个稍微有点如雷贯耳的名字。全理班的啊,朱正廷在心里喃喃自语,眼神里多了份不知所谓的羡慕。

更何况是全理班的数学、物理第一名。

“朱正廷。”隔了很久,朱正廷拧巴着声音自我介绍,“我知道你。”

郑锐彬回头朝他招手,让他走快一些:“你知道我啊?”

“你不是很有名吗?”朱正廷走到他身边。

“你也很有名啊。”郑锐彬不甘示弱,“军训的时候你不是跳舞吗?朱正廷,3班的。”

朱正廷的心就日出般温软地坍塌了一小块。他笑着侧过脸看比他高一点点的郑锐彬:“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我?”

“你要是不认识我,岂不是很丢人?”

他注意到郑锐彬眉骨细密的汗珠,在太阳下亮晶晶的。

等郑锐彬拖拖拉拉地换好衣服的时候,下午的自习也快要结束了。朱正廷皱着眉头用诺基亚给李希侃发消息,郑锐彬把脑袋凑近后下意识挡了挡:“我跟我同学发短信。”

“发什么?”郑锐彬大大咧咧,“你不会还要回教室吧?”

朱正廷疑惑地抬头:“怎么了?”

郑锐彬又是笑:“你怎么这么白痴?都这个点了,等下直接和我一起去吃饭啊。”


朱正廷回到教室的时候,李希侃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翻信息课本。他看见朱正廷后抬起头问:“你去哪儿了?”

朱正廷一下子侧过头,拉长了声音说:“别提了。”


2. 

高二上快要结束的时候,朱正廷陪李希侃去二楼教工餐厅的书店,恰好遇上毕雯珺。朱正廷看见李希侃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磕磕绊绊地打招呼。他和毕雯珺不太熟悉,抿着嘴笑了笑。

毕雯珺正对着电脑写代码,见到李希侃后很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后来会考得A了吗?”

李希侃就真的变成了小狐狸,乖巧又用力地点点头:“当然。谢谢你。”

就算在这样一方小小的校园,想要遇见也是很难的事情。

朱正廷看着寒暄的两个人,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半年前那个狼狈的下午。他和郑锐彬就像是两道被引力扭曲的光线,奇妙的来自命运的引力消失后就各自远走。

班级的座位轮换到靠窗时,朱正廷时常会思绪空白地看窗外。南北楼之间高大的梧桐,三三两两泛着冷光的石凳,静悄悄悬挂着的秋千,对面一排排的教室里属于同届全理班的那一间。

想他遇不到的郑锐彬,想数学老师偶尔提起的这个名字又拿了什么奖,去了哪里参加比赛。

朱正廷是平行班的,成绩中等偏上,性格温软,塞进这样一所人才济济的高中平淡无奇。和出挑的郑锐彬,仿佛处在两个世界。他们有过一次不算美好的萍水相逢,然后仅此而已。


高二下的伊始,春天刚刚到来。朱正廷记得那个学期的第一篇英文课文叫“Now that spring is in the air”。学这篇课文的时候,他看见宽大的梧桐树叶边缘被阳光镀上淡淡的金色,看上去很温暖很安静,低下头则是大片的叶子和部分的树干。而北楼下栽种的桃花眨眼间就已经是烂漫的一片。那些淡粉色的,连绵成一小片,柔软的花朵;从二楼望去娇弱得不像话的花,连绵成一小片的粉雪。

朱正廷倚着墙,手掌撑起下巴。他遥遥看着那间陌生的教室,咫尺之遥又遥不可及。他多希望郑锐彬也能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

十七岁的男孩子,粗粝里又带着细腻的敏感。


高二快结束的时候,朱正廷被班主任难得喊去了办公室谈话。他坐在转椅上,向来对他很放心的英语老师给他看两年来大大小小考试的分数和排名。

朱正廷盯着自己的脚尖:“家里人想让我学医。”

“学医啊?”班主任有点惊讶。

朱正廷点点头,想了想又牛头不对马尾地说:“我想加历史。”

“加化学吧。”班主任指了指他的数学成绩,“你数学一般般,学文科不太划算。你加理科……”

班主任的话像春雨,噼里啪啦地浇灌着朱正廷既定的未来。那些存在于父母口中的未来在泥泞的青春期以一种野蛮的姿态爬满了他的当下。未来究竟是什么呢?

在人生的前一个分岔路口,朱正廷带着骄傲拒绝了一所市重点满打满算的包票,在中考的考场上赤裸着来到这里。他骄傲吗?他自卑吗?又或者他自己也很难界定。

朱正廷的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态刚刚好,止于安逸体面的人生,所以从来没有送朱正廷去任何一个补习班、竞赛班。相反,朱正廷的童年奔波着学跳舞、学乐器,学很多年后再也没碰过的阳春白雪。可两年前当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大家讨论着郑锐彬、讨论着毕雯珺、讨论着全理班和上理班、讨论着数理化的竞赛,朱正廷就像掉进了一个兔子洞,爬起来后身边没有红心皇后,却站着名叫数理化的巨人。

他哪里不骄傲,他也曾是当第一名的人。可他在这里没有资格骄傲。

“那就加化学吧,我就考F大医学院。” 朱正廷拿起笔填表。

填完表走出教室,他咬着嘴唇低头走出开足冷气的办公室。穿着夏季校服的他被冻出鸡皮疙瘩,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朱正廷捂着额头慌里慌张地道歉。

“朱正廷,你走路不看人的吗?”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郑锐彬的一脸戏谑。

朱正廷一下子红了眼圈,像一只急红了眼的兔子张牙舞爪地反抗:“对不起!”然后迈着步子往楼上冲,急促地逃离。

郑锐彬扭头看他:“喂——”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却被温柔的豢养磨去了咬人的锋利。朱正廷的下颚很酸胀地用力着,门牙死死咬住下唇,他皱着眉踩过一级一级的台阶,视线被慢慢升腾的水汽糊去了焦点。

我本就是这么狼狈的人。你就尽情嘲笑吧——

朱正廷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在楼梯的拐角被郑锐彬抓住了手腕。

“你怎么了?”

山川湖海,远方与未来。

朱正廷被拉扯的指尖传来男生热乎乎的体温,是数学国家集训队的男生,是被北大录取的男生,是全世界同龄人里数学很厉害的男生。

与他的未来相比,自己的未来是那么狭窄。

郑锐彬绕了一个圈,站到朱正廷面前用纸巾擦去朱正廷挂在鼻尖的一滴泪水:“你怎么了,朱正廷?”

“太丢人了。”朱正廷别过头不去看郑锐彬。

郑锐彬用纸巾的尖角小心翼翼地蹭去朱正廷鼻翼的泪水,又用力捏住他的鼻子帮他擤鼻涕:“朱正廷,你是白痴吗?”

朱正廷皱起眉头一顿一顿地反驳:“我不是!”

郑锐彬笑,眼珠像夏季的星子闪闪发亮:“你是,小白痴。”


3.

“你要考医学院啊?”暑假第一天李希侃找朱正廷一起自习,他用气音小声问朱正廷。

朱正廷正按着计算器做数学作业,厚达400页的教辅被亲切又怨念地叫做“巨厚”。他点点头,把草稿纸推给李希侃,让他帮忙看题目。

李希侃拿着笔转来转去,写下解题过程后又留言:“你数学还没我这个文科生好,惭愧点吧。你为什么要学医啊?”

朱正廷无奈地对李希侃翻白眼,写回复:“也没什么想法,我爸妈觉得挺好我也觉得挺好,那就这样呗。做题吧。”

李希侃还在挣扎:“最后一句!我要考清华!”

朱正廷看后笑了笑,没有再回复。李希侃总是有这种孤勇的天真,一往无前的潇洒。比如他说自己喜欢毕雯珺,比如他理直气壮就当了全班唯三的政治生,又比如现在坦坦荡荡地痴人说梦考清华。


他们学校高三也不拆班的。高三的课表发下来后,朱正廷的化学课被安排给全理班的化学老师,教室自然而然被定在了全理班。

他第一次和同学走进那间教室的时候,几乎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他四处张望着,有几次他无意里坐在郑锐彬的位子上,小心翼翼地翻开郑锐彬桌子上的书本。郑锐彬的字不太好看,连工整都算不上,朱正廷却连笑容都带着糖渍柠檬般的窃喜。

过去的一年里,他遥遥地望着这间教室。尽管他和郑锐彬的距离依然那么遥远,但却终于没有那么遥远了。

和头悬梁锥刺股、迅速消瘦下来的李希侃不同,朱正廷的高三生活有一种随波逐流的散漫,与密集考试的紧张感相对峙。他的目标与他的水平有一种奇异的相配,浮浮沉沉稳定在既定的阈值上。剑拔弩张的时刻更多来自于对未知的迷茫,来源于他时而无心的一句话。

但也不是没有紧张的时刻。朱正廷的化学老师始终不太喜欢这个没有野心的学生,教惯了清华北大的老师看着“不思进取”的朱正廷唉声叹气。他叫朱正廷起来回答很困难的问题,明里暗里暗示他要更努力一些。二模之后教育局把成绩发回给学校,化学老师赶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在课堂上点了朱正廷的名字,报出他相当不错的成绩。当着全年级一半的化学生一边夸奖一边却说还要再努力一把。

朱正廷悄无声息地将脸埋在了课本上,喉咙口的酸涩快要腐蚀他的整个人生。一大滴眼泪静静地砸上课桌主人的试卷上,几丝油墨漂浮在这滴眼泪里。他伸出手不管不顾抽出桌子上的纸巾帮自己擤鼻涕。他不知怎么想起郑锐彬捏着自己的鼻子,说自己是白痴时候的样子。

怎么这么难。

朱正廷装作睡着的样子,悄悄睁开眼。眼睛和试卷凑得很近,模糊里他看到试卷上的“郑锐彬”被泪水晕染开。忽然更觉得难受了,五彩斑斓的梦境像一道瀑布重重砸上他恍然若失的被狠狠割过一刀的心坎。

那个时候成绩最好的人,其实是流行去香港读大学的。可朱正廷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在他因为无措而被框定的狭窄未来里,医学院像是一个被钉死的地标、一个终点。李希侃问他会不会不服,朱正廷想了半天摇摇头:

“我觉得就挺好的啊。”


第二天早上,朱正廷和往日一样拿着单词本在长廊边的天台上背单词。他轻车熟路地跨过栏杆,迎着春天的风。然后时隔很久,郑锐彬又喊他的名字。

“这是你的卡吧,小白痴。”郑锐彬递过来橘色的校园卡。

朱正廷刷地一下夺过校园卡:“谢谢啊。”

大概是因为校园卡上的证件照很丑,他心里懊恼得要死。

郑锐彬自说自话抢过朱正廷的单词本:“你昨天哭了吧,他们说郑老板又说你了。”

“嗯?”春风暖洋洋的,朱正廷走了几步看见南北教学楼之间的桃花花瓣已经铺满了草坪。“郑老板很看重你,他想你考……”郑锐彬安慰他,“因为他看重你,才那样说的。”

“你以后想做什么?”朱正廷正色问道。

“我喜欢数学。”郑锐彬说这话时挺起了胸膛,迎着春风意气风发,“我觉得数学本身就足够有趣了。你呢?”

朱正廷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


他看着郑锐彬,忽然又说:“你好像一只熊啊。”

“嗯?”郑锐彬鼓起脸颊,硬朗的侧脸一下子就变得圆鼓鼓的。

朱正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抢过郑锐彬手里的单词本:“我要背单词了。”

郑锐彬挥挥手:“那我走了,小白痴。”


毕业典礼是在高考出分的第二天,化学老师看到朱正廷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朱正廷考得很好,比任何一次预测都要考得好得多。那时候填着玩的零志愿忽然就不再是开玩笑的存在了。

他笑着和很多人打招呼,上台领毕业证书合影的时候,看着闪光灯咔擦一下,难免恍然若失。

下台之前,班主任说:“你的未来会非常广阔。”

他坐在李希侃身边,李希侃拿着年纪毕业照指指点点,问朱正廷毕雯珺帅吗。朱正廷拿到成绩后被高兴又担心的父母折腾了好久,这时候半躺在椅子上敷衍李希侃。他瞥了一眼,却看到毕雯珺身边的郑锐彬。

“对了!毕业照的时候我有和老毕合照!”李希侃絮絮叨叨。

朱正廷这才回忆起其实那天,他也和郑锐彬拍了合照。他没想提起郑锐彬,转头问:“你和毕雯珺怎么回事?”

李希侃的嘴角往下弯了弯,却又很高兴地说:“就那么回事儿吧。”

“那你填志愿怎么还填北大啊?”

“我乐意咯。”李希侃很得意地说。

朱正廷就有点羡慕。如果他和郑锐彬产生交集的频率是一年一次,那么他已经把今年份的用完了。他刚才很努力地观察礼堂中的人来人往,却并没能找到他春天里的小熊先生。


毕业典礼结束后朱正廷去教务处开签证的证明。

第一次没那么狼狈,他遇上了陪同班同学的郑锐彬。郑锐彬冲他打招呼,很爽快地笑着说恭喜。朱正廷清楚地记得十七岁的自己鼻尖上倏忽冒出的汗珠。

“你零志愿填的哪一所?”郑锐彬走到他身边,“小白痴。”

“我!不!是!白!痴!”朱正廷说话总是有点软,尤其是在他想凶狠起来的时候。

郑锐彬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你不是白痴,小白痴。”


回忆像是长廊顶上的白色构架,充满仪式感地穿梭在大脑皮层。朱正廷想起高二那年元旦晚会的一首情歌对唱,《爱如空气》。那时候他和李希侃刚刚吃完液氮冰冻的冰淇淋,咬着木棒折断荧光棒,看荧光棒亮起幽幽的缤纷光芒,把年少时的热血消磨在琐碎漫长的乱七八糟里。他从来不是全理班那些叱诧风云的学生,他平凡地迷茫着、平凡地努力着、平凡地喜欢上一个光彩夺目的人,因为一次无足轻重的狭路相逢。

我对你的爱从来都轻得像空气。


朱正廷看着郑锐彬,忽然说:“你好像一头熊哦。”


4.

知道郑锐彬正在申请转学的时候,朱正廷正好在查微积分期中考试的成绩。他一边看见QQ里李希侃报着郑锐彬一刷的成绩,一边看到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微积分成绩。

他要去出国读书了。

等到大一的五月份,李希侃又说郑锐彬被MIT拒了。陆陆续续又有好消息传来,先是普林斯顿,而后又是牛津剑桥。朱正廷看李希侃大段大段的消息,看一眼电脑再看一眼线性代数。

“郑锐彬真的很厉害啊。”李希侃说。

朱正廷笑:“是啊,英国美国一起申。”

再然后就是告别宴了。朱正廷骑车去南门的避风塘赴宴的时候,一边使劲蹬车轮子,一边想自己大概是没什么资格太伤感的。他始终只是平行班一个超常发挥的学生,在和郑锐彬匆忙的擦肩而过中,带起的风就算有着暗流涌动也早已被吹散。

郑锐彬最后还是去了普林斯顿。很多年后出了一首歌,歌词里写三年零一个礼拜,朱正廷无意里在商场听到后一下子想起那个告别宴。

高一暑假到大一暑假。


毕雯珺载李希侃回北大后,他们剩下7个人凑了3辆自行车,朱正廷自告奋勇把车贡献给郑锐彬,手一挥说我走回去算了。

“我先送你回去吧。”郑锐彬说。

郑锐彬还是高高瘦瘦的,上大学后倒是白了很多。他把朱正廷的手扶上自己的腰,朱正廷看见他的手臂还是空荡荡地穿在袖子里,手腕的骨节硬邦邦地凸起来,就有点忍不住舍不得。

他在风里轻轻地说:“今天玩得很开心吧。”

“是啊。”郑锐彬的回答像一颗流星划破静谧的夜晚。

朱正廷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能说出口的他不屑,想说出口的却不敢,只能偶尔在岔路口指一个方向。郑锐彬的脊背贴在薄薄的T恤上,微微凸起。朱正廷松开一只手小心地去抚摸,不一会儿又被郑锐彬勒令扶好自己的腰。

下车后郑锐彬犹豫地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当时的毕业照。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印出来了,以后天南地北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相见,留作纪念吧。”

朱正廷多么想确信,他是喜欢他的。但是又在那么多个瞬间,朱正廷确信他不爱他。

他沉默着接过照片,侧着头抬头看郑锐彬。他那双水光流转的桃花眼里,倒映着自己的无可奈何:“祝你一切都好。“

“你也是。”郑锐彬说完,转身骑上了自行车。骑出去一点后又回头冲站在寝室门口的朱正廷挥手。


再见了,我春天的小熊先生。


5.

当时光渐逝,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


“大家都会有自己的打算的。”李希侃的半只手缩在袖子里,把沾满番茄酱的薯条塞进嘴巴里,“你不是也转系了吗?”

朱正廷嫌弃地看了眼李希侃餐盘里的垃圾食品:“让我这个化学生一个学期学五门物理,你是希望我被退学吗?”

“苟富贵,勿相忘。”李希侃笑,“经管高富帅。”

“其实我想做一只猫,趟在老馆门口晒太阳昏昏度日。”朱正廷想起自己有时候蹲下来笑着摸上宿舍楼小黄软乎乎的肚子时的快乐。

李希侃抬头看了眼四周:“那天郑锐彬载你回的宿舍?”

朱正廷愣了一下,低头去扯番茄酱的袋子:“嗯,你怎么突然提起郑锐彬?”

“朱正廷,我很严肃地问你。”李希侃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一点,“你是不是喜欢郑锐彬?”

“啊?”朱正廷瞪大了眼睛,没开封的番茄酱直直地飞出去在天空画了道弧线,落到地上。走到附近的男生顿了顿脚步,把餐盘放到李希侃旁边的位子,弯下高大的身躯捡起番茄酱:

“你们在干啥?”

毕雯珺坐下后朱正廷慌张地朝他摆摆手。

李希侃脸不红心不跳地接过番茄酱,撕开后开始在纸巾上画画:“没干嘛,在说郑锐彬。”他还是像个幼稚的熊孩子,沾上番茄酱后把指尖放进嘴里舔掉。

毕雯珺一脸惊讶:“木木三怎么了?”

朱正廷听见毕雯珺脱口而出的绰号时暗暗叹了口气,忍不住低头开始大口喝可乐。小小的气泡带着廉价的甜味在口腔炸开,漂浮出遥远回忆里的无忧无虑。

“小侃,薯条给我吃一下好不好?”

有人说朱正廷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是一开口就让人哭笑不得。他这个打岔拙劣又欲盖弥彰,好在李希侃很配合地抓住这个话题吐槽起自己的学校。

“木木三现在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毕雯珺却不知道朱正廷心里的弯弯绕绕,抓着同学的话题不放,“上次问他什么时候回国,隔了三个礼拜才回复我。”

“这么忙吗?”朱正廷拿着一根薯条咬,风轻云淡地问。

李希侃偷偷抬起头看他,把番茄酱一不小心全挤到了纸巾上。


朱正廷想起来自己从没有加到过郑锐彬的QQ,心里那一股本就不太饱满的气就这样平静如溪流般欢快地顺流而下。多年后他忍不住重新注册人人账号,去搜索郑锐彬的账号,网页冷冰冰地显示着“由于对方的隐私设置,你只能查看部分资料”。鼠标长久地停留在郑锐彬笑着比“✌”的头像上,像无家可归的质点,能够承载无限大的质量却永远不能拥有体积。

大学生活里碌碌无为得就像曾经的高中生活,唯一的不同是心里的蜡烛已经安静地燃烧过,校园里穿梭的自行车里再没有人像郑锐彬那样闯入他的生活。大四毕业后朱正廷的高中校友、室友、大一的同学、经管的朋友们,迎着风各奔东西。他去机场送别李希侃和毕雯珺,过安检前李希侃突然支开了毕雯珺,飞快地说:

“老毕说郑锐彬也去了Stanford读博。”

朱正廷听后拿出手机,短短几年里诺基亚被iPhone所取代:“然后呢?”

李希侃一时语塞。朱正廷伸了个拦腰,笑:“对他们全理班的人来说,果然天南海北总还是有机会相见的”

而自己却不是。再见郑锐彬,狭路相逢这样的戏码终归太难了。


毕雯珺去Stanford之后,李希侃很快把郑锐彬的微信给了朱正廷。在一个深夜,朱正廷颤抖着发送了好友申请。他给自己写了详细的备注:“附中08级校友,朱正廷”。

郑锐彬飞快通过了他的申请,喊他“小白痴”。

当年说自己喜欢数学的大男生选择了应用数学,最后两个定位一个在Princeton一个在Stanford,像是跋涉者的两个坐标,生命重要的转折点。可当朱正廷看到小白痴三个字时,仿佛一切只是发生在一节课间:他去教超买一瓶饮料,回到教学楼偶遇他,他就这样喊他。

朱正廷发了一个省略号,然后把脸埋进枕头里,香港的湿热的空气里漂浮着寂寞。

纸飞机一般的生命寄予着千百万种远大期望,他们各自竭尽全力飞向光明的远方,顺风与逆风中想飞得更高更远,而飞翔的姿态与飞过的地方再留恋都不敢停留太久。

时至今日,他们都远离故土,辗转求学,一切都物是人非。

彼时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毕雯珺的照片被po到网上,金光闪闪的履历从IOI竞赛到清华贵系时代的传奇,配合着毕雯珺出挑的样子被奉为“毕直树”。朱正廷看到帖子,想起大一大二的时候毕雯珺早起骑车去北大抓李希侃上课。

他没看过《恶作剧之吻》,只知道女主不是个太聪明的人,却有满腔热忱。

李希侃说他爱他。

他确实爱他,他始终爱他。他是他沉闷生命里难得的意外,是他困在牢笼的心结外窥探到秘密的独一个,是他自春天里来的圆滚滚的小熊。可这么多年,朱正廷还是学不会孤勇和洒脱,他未曾把去美国的念头付诸于实践,未曾想跨越山高水远去寻找他,未曾为这一份沉甸甸的爱匹配上应得的疯狂。

他就紧闭着两条腿挺直腰板站在那里,连让他爱上他的野心都没有。

他就站在那里,懦弱决绝地把全部的爱压在那年的少年身上,不计得失。


本来故事是到这里就没有下文的。生活如同被命运风暴延误的航班,爱意却是与太平洋上方漫长的飞行线。朱正廷甚至悲观地构思过哪一天郑锐彬很是郑重其事的联系,会是关于结婚的请帖。所以郑锐彬突然发来消息说自己准备来香港工作时,朱正廷差点把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

拖着行李的郑锐彬走出来,机场的灯光下像是在发亮。

“小白痴!——”郑锐彬喊他,朱正廷练习过千百次的表情就垮塌在一瞬间,情绪像最猛烈的潮汐翻涌着淹没理智,刻意维持的呼吸被轻而易举地打破。

他还是朱正廷想象中的样子,昂首阔步走在人潮里,在模糊的世界里脱颖而出。他那么清晰、那么熟悉,只有他。

朱正廷嚅嗫了一番,笑着挥手回应他:“郑锐彬。”

他笑得很天真,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牙齿,眼角弯弯的,没再反驳漫长时光里短促的几次特有的称呼。

“你怎么会回来?”他们去麦当劳吃汉堡的时候朱正廷问。

郑锐彬抬头,像他们第一次遇见的那一天一样大大咧咧:“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人在这里,他现在坐在我对面。我花了十年去确定我喜欢他,然后用一天的时间来到他面前。我看到他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爱他胜过一切。”


6.

高中毕业典礼前一天,郑锐彬试图用QQ加他们这一届的家长群,发出申请后被拒绝得很干脆。“我们不收小孩子。”管理员冷冰冰地拒绝他,他只好悻悻地关掉通知窗口,又躺在空调房里辗转反侧。音响里放着动感101,孙俪的《爱如空气》像秋雨凄冷地落在他的耳膜。

年级群里几个惯于发言的人在说高考出分的事情,他按着手机打字,打一遍删一遍,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那是他人生中很无措的时刻。IMO比赛的时候,他能跳过难题,也能破罐破摔能算什么算什么。可他既没有办法去决定朱正廷的成绩,更没有办法和朱正廷读同一所大学。

“妈妈,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我一个同学的高考成绩。”他拨通电话后深吸一口气,提出自己的无理要求,“朱正廷。撇未朱,正直的正,庭院的庭去掉广字头。”

隔着诺基亚,妈妈的声音传来:“就一个名字吗?你们学校的?你干嘛要帮他查成绩呀。”

“行不行?妈……”郑锐彬软着声音祈求,脑子飞快找着理由,“我这个同学紧张死了,等到能查成绩的时候再查估计要送进医院了。”

“彬彬,你这个同学干嘛?”

郑锐彬沉默了一下耍赖:“妈!你就帮我查一下吗?你先说可不可以。”

“可以是可以……”他妈妈拖着尾音,没等到下一句开口就被郑锐彬打断。

“那靠你了!尽快吧!谢谢妈!我去北大一定好好读书,天天向上!”

隔了一个多小时,朱正廷的高考成绩被短信送到了郑锐彬的手机里。郑锐彬划开手机时心脏像是失去重力一般往下坠,他抹了把额头才发现自己涔涔的冷汗。


朱正廷考得那么好,那么好。他就想起二模之后他回教室,叽叽喳喳的路过隔壁班级时有人提起朱正廷。回到自己座位上时看到自己的微积分卷子上的名字被一滴滚圆的水渍晕染烫弯了一大块,地上落下了一张校园卡。他捡起那张磨损掉色的校园卡,一面写着“xxxx附中”,图案是连接起南北教学楼的长廊,另一面写着“朱正廷”。

“隔壁郑老师太过分了,朱正廷铁了心要考F大的医学院,还要一个劲儿地嘲讽。”

毕雯珺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砖块找郑锐彬的时候,郑锐彬正出神地看着这张校园卡不理不睬。毕雯珺一手抢过来看,在教室的空地里大声念:“班级:XX03,姓名:朱正廷……”

郑锐彬一下子就红了耳朵,他踮起脚去抢毕雯珺手里的卡。众目睽睽之下,他在起哄声里狼狈地拿回这张校园卡,像一个滚烫的秘密。

第二天他去朱正廷背单词的天台,看见单薄的男生把单词本紧紧捏在手里,两片湿润的唇瓣小幅度地开合着念念有词。每次叫他“小白痴”,他都会气急败坏地不开心。他那张白皙英俊的脸会浮现出稚嫩天真的模样,又傻又可爱。郑锐彬把校园卡还给他,磕磕绊绊地安慰着,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词语替强人所难的化学老师开脱。

他看着垂头不语的朱正廷,朱正廷柔软的发线在柔软的春风里飘扬。他想起那滴眼泪,想眼前男生坚强的脆弱。朱正廷问他喜欢什么,又说他像一头熊。

郑锐彬看到他佯装的微笑里深深的疲惫,只好鼓起脸逗他笑。朱正廷这么幼稚的白痴果然被他的不明所以逗笑了,他拿回单词本说要继续背单词。郑锐彬挥挥手回自己的教室,走过那道长廊时看到飘落一地的桃花只觉得开心。

他拿出手机看渣像素拍下的朱正廷的证件照,朱正廷看着镜头笑得很不自然,眼角却弯起一条那么可爱的弧线,美妙地仿佛放进极坐标都会有简洁美丽的公式。


关于郑锐彬喜欢朱正廷这件事情,就像是一个夏季埋藏在沙坑里滚烫的秘密。

每年夏天郑锐彬都会打着看老师的名号不辞辛苦回高中一趟,他从祖冲之路的后门走进去,就像高中时代的每一次回学校他都从这里走进去。然后是那栋被戏称为“250”的国际楼,他在那里对朱正廷说恭喜,问朱正廷的零志愿是哪一所。等走进宿舍区,时光变迁里学校置换了男女寝室,他曾经拉着朱正廷来换衣服的宿舍现在或许住着几个很认真的小姑娘。而在两栋宿舍楼里的食堂,他生平唯一一次请朱正廷吃饭,他豪气满满地排队买了大排面,又请朱正廷喝奶茶。一路从北往南走,北楼的门边,他被朱正廷泼了一身的奶茶,他第一次说朱正廷白痴。从北楼上到四楼,穿越那条走廊来到南楼,南楼的二楼楼梯,他抓住朱正廷细细的手腕,帮他擦掉不知原因的眼泪。再继续沿着走廊走,办公楼的小小办公室里他拿着通知书偷偷地翻到朱正廷的班级。他看到朱正廷大大方方的字写着“清华大学”,再是一个名字很长的专业,他在那里念了好几遍。最后他从晨晖路的正门离开,正门的保安处的小黑板曾经写着“郑锐彬 收”。

那些短暂到像是蜉蝣的回忆,郑锐彬不为人知地反复温习。他毕业很多年后学校的沙坑种上了向日葵,巨大的花朵跟随着炎热的太阳,等到暮色四合就沉重地低头,橘色的晚霞里影子像是一个丧气的姑娘。


他们高中的校长每年都会请北京的同学吃饭。开学前他去赴宴,刚刚军训完的朱正廷依然很白,毕雯珺则黑了不止一个度。朱正廷和李希侃坐在一起,李希侃身边又坐在毕雯珺,郑锐彬就坐到毕雯珺的身边。他隔着两个人看朱正廷笑眯眯地看吃东西,他吃东西的时候嘴巴鼓鼓的。或许是来自平行班的缘故,朱正廷大部分的时候充当着听众的角色,默不作声地吃了很多很多。郑锐彬就那样看他喜欢的人天真温软的样子,一如初识。


“清华。”开证明的办公室里,朱正廷很害羞地摆手,“我当时都是瞎填的,连第一志愿填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郑锐彬难免叹了口气:“你会不会不开心?”

朱正廷很诧异地抬头看他。

“反而没有当上医生,会不会有点不开心?”郑锐彬伸出手想拍拍朱正廷的肩膀,却又在不确定里收了回去装作挠脑袋,“但总归是好事。”

朱正廷像一只兔子,他多么想温柔地豢养他。郑锐彬很难忘记高二快结束的那一天,朱正廷夺门而出的慌张,在楼梯口颤抖着落下的眼泪,通红的眼眶和眼神里懵懂的悲哀。

郑锐彬不想他棉花糖般的声音带上鼻音,不想他的脸庞被生活的无情摧折。

在萍水相逢里,朱正廷那样狼狈,却这样满满地占据了他的心房。


7.

Princeton的天空宁静又深远。

离开北京的前夜,他把那张毕业合照转交给了朱正廷。对李希侃和毕雯珺而言,爱情是一件足够简单的事情,对郑锐彬而言却像带刺的花枝。在无数次的遥望远眺里,他想触碰却收回手;红了耳朵却用手捂住。

他真奇怪。他的年代里没有杀戮没有疾病没有灾难没有贫穷,却硬生生爱得如此懦弱。


可人活着总要英勇一次。

当他知道朱正廷孤身在香港的时候,他想起很多年前他鼓起勇气麻烦妈妈帮忙去查朱正廷的高考成绩。查出成绩后,妈妈打电话过来问朱正廷是谁。

年少的他看着掌心朱正廷的高考成绩,一往无前地告诉他妈妈:“是我喜欢的人。”

他妈妈笑着说还挺有眼光的,人家喜欢你吗。

郑锐彬就哑口无言。他有万千的勇气去闯荡,去告诉妈妈他爱他,唯独没有勇气面对朱正廷。

Stanford博士答辩的前夜,他抱着抱枕一边喝热牛奶一边带着耳机发呆。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的第一个ipod,里面存着他刚到美国时反复聆听的温柔。

I'll take you away.

他想起初来乍到,小小的课堂里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么宽广。但他想起朱正廷一个人生活在那座车水马龙的城市。

如果他孤独而疲惫,他想带走他。

他想英勇一次,温柔地豢养他的小兔子。

于是他在日出之时,决定去香港。



郑锐彬以前看小说,有人把麦当劳叫做“M记”。他坐在机场的M记里看久别重逢里,他的小兔子眨了眨眼睛落下一滴滚烫的眼泪。他用餐巾纸的一角蹭去他的眼泪:

“小白痴,我爱你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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