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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風塵

 

Jaedo/二十世纪末少年

二十世纪 越大越怕为情牺牲

祈求被爱 偏偏竟封闭 对镜自困

从不习惯 去勇敢爱别人

谁人又会 一起看地震

Thanks to my dear cyberholic.

1.

金道英大三去美国交换时发表了自己第一篇学术论文,彼时郑在玹也在场。某个瞬间昏昏欲睡的他抬起头,穿黑色卫衣的金道英笑得有些害羞,带一副金属框眼镜,双手握着话筒,微微仰起头露出白皙的脖子,看向屏幕里属于自己的结论。

那是郑在玹的人生时刻。

他举起手机,从最后一排越过所有人拍下了金道英的样子。一张蹩脚的照片,照片里金道英正扭头用茫然的神色掠过镜头,眼神像一束白色的火焰,空洞烧穿了镜片和镜头;微微张嘴,双唇干燥到起了皮;纤细的小臂连同手掌紧紧抓住话筒,青涩一览无遗。

郑在玹就这样在异国爱上了他的哥哥。

郑在玹没有给任何人看过这张照片,他一个人反复琢磨、放大观察这张照片,照片里金道英的姿态、金道英的眼神,还有拍下这张照片时他的心情、他那跳得比平常更快一些的心脏。像一个秘密,一种使命,他注定要独自守候这一刻——守候一天、两天,一年、十年、直到死亡,承受因为这一刻带来的所有。

金道英,首尔国立大学数学系本科生,方向是理论数学。比自己大一届。郑在玹站在金道英面前,故作镇定地讨要联系方式:“觉得你的idea很有意思。”金道英愣了一下,笑着点点头,接着就说了很长一段郑在玹听不懂的话,天书一样的词语从左耳飘到右耳,什么痕迹都没在郑在玹心里留下。最后,金道英问他是学什么的。发晕的郑在玹懵懂地说:“我是计算机系大二的学生。”惹来金道英探究的疑问。金道英还是笑,只不过笑容中不可避免带上令郑在玹不好意思的意味,他的脸忍不住泛出桃子似的红。

那时候他还会脸红。回忆起来,郑在玹也觉得感慨。他当然明白人都会脸红,等到自己老了,皮肤不再光洁,依然可以脸红。但这世上很少有一次脸红的源头,只是一个眼神,片刻暧昧的沉默。

金道英瞥了眼窗外,说:“今天太阳真好。”

太烫了。会议室的窗户正对着太阳,郑在玹觉得自己的侧脸几乎要被越过窗户的阳光点燃。他怔怔地看着金道英的脸庞,皮肤薄薄的,因为猛烈的阳光而显得近乎透明。不像自己,太阳晒久了,总是发红。郑在玹几乎听得见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看见飞舞的尘埃化作斑斓的光点融化了漫长的波士顿的冬天。大二那年的四月的这一刻,他刻骨铭心。

他想,波士顿的春天来了。在金道英冲他笑的这一刻。

 

那个春天他还邀请金道英去学校的地下靶场打枪,用真枪实弹。郑在玹轻车熟路地装弹、深呼吸、然后举起枪,开枪射击。子弹呼啸着挣扎进靶心,他得意地扭头望向金道英,把枪塞进金道英的手心:“别怕。”他的手盖上哥哥的发冷的手背。

金道英就笑,带点害羞的笑。金道英说,在玹的手好多汗。郑在玹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看着金道英的眼睛,圆圆的眼睛,眼角眼尾却都是尖锐的角度。

他几乎是从背后拥抱着金道英教他射击,扣下扳机时子弹击碎的似乎不是空气,而是男生对另一个男生粗粝又直白的喜欢。

热烈的温柔。

金道英摊开手给郑在玹看,轻轻说,真的会出很多汗。

郑在玹记得那天临别,金道英问他为什么会想到带自己打枪。二十岁的他用横冲直撞的口吻说,因为很帅。金道英出人意料地沉默一会儿,伸出手揉他的头发,又为难计算机系的自己:

“那又为什么觉得我的idea很有意思?”

郑在玹艰难地回忆着自己可怜巴巴的数学知识,说:“考兹拉……猜想*(考拉兹猜想)?”

金道英并不纠正郑在玹的错误。后来地下靶场换了地方,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当时的回答,再路过当年的旧址,金道英忽然纠正说:“是考拉兹猜想。”郑在玹沉默几秒,几乎要流下眼泪。但那时候他们已经回不到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相识的时候已经是交换学期的尾巴。离开那天金道英买了郑在玹喜欢的小蛋糕,附赠的小卡片上礼貌而温柔地写道“遇见你很高兴”。郑在玹把那张卡片压在书桌下,心不在焉地写代码,终于还是忍不住借同学的车开到机场。他给金道英发消息,让他等他。

金道英回复说,好,真的抱着书包等他,拿手机的手里还夹着护照和登机牌。郑在玹气喘吁吁跑到金道英面前,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金道英低头看了眼时间,不自然地眨眨眼,任凭沉默蔓延。人潮流动的机场里,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大男孩之间突如其来疏远的暧昧与亲密。直到郑在玹忍不住伸出手抓住金道英的手腕,他看着金道英骨节分明的手腕和纤细的手指,感到一股暖流顺着金道英的皮肤恣意流到自己的神经末梢。他很幼稚地问金道英是不是只给了自己小蛋糕。

金道英摇摇头,说也给数学系认识的朋友们送了临别礼物。郑在玹却敏锐地注意到金道英的说辞,笑容灿烂地望向金道英。金道英也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侧过脸。

“我真的要去安检了。”

郑在玹不自觉捏紧金道英的手:“他们说你会来美国读博。”

“如果顺利的话,也要运气好。”

“要选波士顿。其他地方都太远了。”他提要求。

金道英皱皱眉,忽地不安:“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也想……”

郑在玹打断他,说:“不行的话,我会去找你。”——郑在玹有时很羡慕那时候的自己,有时又觉得厌恶,厌恶那时候自己的热烈和莽撞,明目张胆。

说完这句话,他忍不住亲了亲金道英的脸颊。不像在韩国,走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要靠第三个人打掩护,在波士顿春末的时节没人在乎一个男生在临别的机场亲吻另一个男生。

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美丽的故事。

确实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机场的闸机总是层层叠叠,他站在这头告别金道英,金道英的背影像一层雾慢慢融化在他的世界。掐着时间,他趁飞机还没起飞给金道英发消息,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发了一个小猪的表情。本来以为金道英已经关了网,要等长长的航线落地才会收到回复,可立马就收到了回音。

这样一来,开车回学校的路上,连连撞上的红灯都像蔓越莓口味的巧克力。

金道英回复他说:会努力来波士顿的。

 

轻飘飘的。回头看,那时候所有的所有都是轻飘飘的。岁月没有沉淀出什么,反而风干了一切泥泞的潮湿,将往事变作泛黄的枯黄的叶子似的。

好像连当时确确实实痛苦过的眼泪也是隔靴搔痒的矫情。

金道英忍不住打电话给郑在玹哭,断断续续地哽咽,说好像自己来不了波士顿了。郑在玹活络的脑子卡很久才算出是韩国的深夜。

“那就不来波士顿了,我去找你。”他走出图书馆,却是午后。一天最好的时节。

金道英在那头还是抽泣,他听得出他竭力忍耐的呼吸:“不是波士顿的问题。好像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

郑在玹抬头望了望美国的天空,明白金道英话里的意思。他辗转打听过上一届数学系的申请,猜得到不顺利,小心翼翼地问:“有结果吗?”

金道英沉默很久,扑哧笑了出来,自嘲着说:“不是没学上。只是就是来不了波士顿。Phd申不上就读master。可怎么连master也是reject呢。明明Master也收得到offer呀。”

那边的风声很大,扑哧扑哧往电话这头的波士顿吹。金道英的口吻又变得轻快起来,故作洒脱的那种:“今天首尔的天气很好。星星好多。”

金道英突兀地挂了电话,给郑在玹发照片。真是非常晴朗的星夜,让人想起深蓝色流动的梵高的画,星星明亮得下一刻就会蹦跶着跳起舞来,像是神的孩子,淘气的孩子。

其实那时候是没有在恋爱的。可恋心就像流动的星夜,温柔而缠绵,还要暗流汹涌。郑在玹没有再打电话给金道英,而是有些匆忙地订机票飞去韩国,连行李都没带几件,也没有请假。

失重的刹那,他的心重重地颠簸一下,像一枚山竹,被命运轻巧地震开了坚硬的外壳,水果微凉清甜的淡淡香味就弥满开来,露出柔软的果肉。

可还是轻飘飘的。思绪激烈,不着边际,又带点茫然——四处彷徨的人才会更容易坠入爱河——所以后来才感慨,人好像都是越活越明确的。

见到金道英还是在晚上,因为太激动没能在飞机上睡着,眼眶是红的。金道英接到电话吓了一跳,打的去机场接他,接到后又唠叨着帮他订酒店。他却对司机说去汉江。

“实在是迫不及待。”下了车他抱紧金道英,汉江的风带着凌冽的寒意。

金道英叹息:“等不及什么?这边太冷了。”

“波士顿更冷。”他闷闷地说,没有回答上半句话。

并不是因为太想念而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只是在收到照片的时候,有了冲动,完全是希望金道英能快乐一点。不要在深夜将眼泪遮遮掩掩地寄给远在大洋彼岸的自己。未免太过冰冷与遥远。

“波士顿的冬天很长的。”他又抱紧一点,抬头看首尔凌晨的星空,“今天的天气也很好。”

“嗯。我记得,四月份的时候也会下暴雪。”

可首尔的四月就全然是春光明媚的世界了。

郑在玹不知怎么也有点想哭,或许是对金道英沉静的口吻觉得委屈:“哥,开心点吧。”他说。

金道英果然像出了故障的机器人一样,在他怀里僵直一下,没有说话。连带着郑在玹的心也被吊起来。沉默太久,久到郑在玹几乎忘了那是何年何地,似乎汉江的风带他们去了世界末日的尽头。正当他想笑着蹩脚地转移话题的时候,金道英忽然揪紧了他的衣服。

起初只是微弱到似有似无的颤抖,慢慢地就有哭泣的声音传来,最后是真正的嚎啕大哭。金道英削瘦的十指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的衣领,脑袋埋在他的肩膀里,受伤的兔子一样哭着,哭到地老天荒,不死不休的气势。温热的眼泪蹭到他脖子的皮肤上,像墨水在他的血管里荡漾开来。

哭了很久很久。

等金道英哭累了,仰起头不好意思地看他,眼神脆弱。他们找了长凳坐下,并排坐着,太阳已经是要升起来,朝阳是淡金色的,琥珀一样,他和金道英的命运被琥珀一样的朝阳裹住、凝固,然后尘封。

金道英哑着嗓子说:“会开心的。”

郑在玹说:“会有好结果的。”隔一会儿又说:“喜欢你。”

 

2.

金道英分手的第四天,李敏亨和他一起吃午饭。他们面对面坐在数学系咖啡厅柔软的沙发里,各自拿着并不好吃的三明治,面前摆着咖啡。郑在玹路过的时候脚步停了停,突然通知他们下午代数几何的讲座推迟了半小时,又磨蹭一会儿,没话找话告诉他们今天的咖啡是甜得吓人的摩卡。金道英低头啃干巴巴的三明治,不动声色避开郑在玹怜悯的目光,没有说话。

李敏亨茫然地回复郑在玹:“哥,我们组是做数论的。”

郑在玹离开后,金道英搅拌着冷掉的咖啡,对李敏亨解释道:“我们分手了。”说出“分手”的那一刻,金道英感到有什么东西明明白白从自己的心上落下来,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痛苦——并不是碎裂,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剥落——就像春天来了,波士顿漫长的冬天就会结束,厚厚的积雪尽数消散。

他扭头看他的背影,有些恍惚。四月的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郑在玹的头顶,过分明媚,令郑在玹的身影稀薄得几乎透明,像一场炙热的梦的边缘。梦里有年复一年漫长的冬季,太过短暂的春秋与炎热到燃烧的夏天;有数学系咖啡馆里美国人喜欢的甜到发腻的咖啡和甜甜圈;有雷打不动的组会和孤独到荒凉的研究。也有郑在玹。 

分手后的总是不受控制地想他们刚认识时候的故事,郑在玹风尘仆仆从美国飞到韩国安慰他,向哭得一塌糊涂的他保证会有好结果的。金道英还记得收到学校PHD Offer的时候心里有多雀跃,想原来真的会有好结果。然后心脏抽搐着告诉他,那时候郑在玹还说喜欢自己。

“喜欢你。”

金道英已经说不清那年本科毕业申请受挫时,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觉得难过得快要死掉。回头看,好像被拒绝,被接二连三地拒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自己在郑在玹面前痛哭的心情却难以忘怀,永远都忘不掉。

金道英想,他切实将自己的心的一部分永远给予了郑在玹。再也不会给第二个人。

听到“分手”,李敏亨怔了怔,扯出一个蹩脚的笑脸安慰金道英。金道英不去看李敏亨的表情,喝掉最后一口的摩卡,站起身:“我没事。”果然甜得让他几乎想吐。李敏亨听后松了口气,说道:“不管怎么样,答辩要紧。”意思是再也没有比博士毕业更重要的事情了。

金道英也松一口气,笑着点点头。

 

分手的事提过两次。

第一次是周末的早上,他窝在被子里给去办公室加班的郑在玹打电话。那时候他们已经不太敢吵架,金道英咬着牙齿装无所谓,说要不要试试看分开一段时间。电话那边的郑在玹沉默很久,反问金道英是怎么想的。金道英的手死死捏着手机,忍耐着发脾气的冲动,让郑在玹别替自己考虑,太过温柔地说:“你来选。你想再坚持一下我就陪你,是我心甘情愿不分手的。”郑在玹听完后在电话里几乎要哭出来,反复地说:“那就不要分手。”

等到第二次,郑在玹久违地用非常真挚的口吻请求金道英:“哥,有空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金道英刚洗完澡,浑身湿漉漉地走出浴室,额头的水珠顺着他的脸庞滚落。抬头望向郑在玹的眼睛时,他的脑海里飘过不合时宜地感叹:郑在玹的眼睛是好看的,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他。或许是他们在一起太久了,眼神交汇的刹那金道英已经有所预感。他笑着询问郑在玹:“是要分手吗?”语气轻松得就像在问现在几点一样。

郑在玹反倒不敢直视金道英,慌乱地避开金道英的目光,低低地“嗯”了一声。

金道英叹气,不愿去看郑在玹愧疚的表情。他低下头使劲用毛巾擦自己的头发,力气大得吓了自己一跳。黑色的发丝遮住他的脸色,金道英不动神色地深呼吸一次,平静地接受了郑在玹的提议:“好。我明天先搬出去。”

郑在玹机械地点点头,好一会儿才问:“哥……搬去哪里?”

金道英和往常一样洗完澡就接着工作,郑在玹这么问的时候他正对着笔记本输开机密码。闻言,他慢慢扭头去看像木偶一样站在自己身后的郑在玹,用一种自己都不知道算什么的眼神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郑在玹,好像警察打量一个陌生的犯人。他的眼神太过有侵略性,金道英发现郑在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郑在玹笑起来的酒窝不仅可爱,也是帅气的。

目光掠过郑在玹脸颊时,金道英的脑海再次飘过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郑在玹带他去地下靶场玩。在那里他第一次发现郑在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靠下的地方有很可爱的酒窝,他的目光落在酒窝里,伸出手揉郑在玹的头顶,感受着郑在玹柔软细密的发线一点点在自己掌心变得凌乱,他们纠缠在一起形成结,划过自己的皮肤留下些许粗糙的感触。

一辈子都会记得的琐事。

偏偏这样的琐事又那么多。

 

有一年过生日,郑在玹提早回家做了千层蛋糕和牛排庆祝,神秘兮兮地问金道英牛排怎么样。金道英看着郑在玹藏不住得意的脸,忽然笑了起来,被学业搞得沉郁的心情不翼而飞。他凝望郑在玹的眼睛,隔着暖黄色的蜡烛,郑在玹的瞳孔亮晶晶得像天上的星星,照亮了夜雾弥漫的天空。等不来猜测的郑在玹迫不及待地夸耀:“用水浴法煎的牛排。”

金道英夸奖他:“在玹,真能干啊!”想起上周偶尔在厨房发现被藏起来的水浴棒,习惯了紧绷的神经像海绵一样松软起来,只要轻轻用手指按一下就会流出金色的糖浆。切蛋糕的时候也是,郑在玹做的千层蛋糕总是漂亮得和商城里买回来的贵价甜品一样。

金道英把千层里的奶油抹到郑在玹的脸颊,郑在玹抱住他,拿沾了奶油的脸颊蹭金道英的脸颊。他问他生日愿望许了什么。金道英装模做样地掰手指说希望自己身体健康,希望在写的论文能顺利发表,希望爸爸妈妈在韩国好好生活;就是绝口不提郑在玹,直到郑在玹满脸失望地捂住金道英的嘴。

“生日愿望太贪心就一个也实现不了!”郑在玹赌气。

金道英把下巴抵上郑在玹的肩膀:“真正的愿望当然不能说出来。”偶尔偶尔,金道英也会觉得自己骨子里其实是非常感性的人,情感充沛、擅长流泪。所以在那个气氛太温柔的生日的夜晚,金道英真正的愿望虚无而天真。他对不知何处的神许愿,说希望全世界只剩下他和郑在玹两个人,让他们相爱到末日降临。

郑在玹没听清,问他说了什么。那几天系里有情侣分手,金道英眨眨眼,亲了亲郑在玹,故意逗他:“我在想我要是被你甩了会是什么反应。”

郑在玹就搂紧金道英,可怜巴巴地说道:“在玹怎么会甩了哥呢?我每天都在祈祷哥不要甩了我。”

 

“在玹怎么会甩了哥呢?我每天都在祈祷哥不要甩了我。”

 

所以怎么就被甩了呢?——良久,金道英挪开目光打开了自己毕业论文的文件夹:“我搬去哪里和你没有关系。”他顿一下,接着说道:“东西来不及整理,麻烦你保管一下。等我答辩完,大概下礼拜,麻烦在玹周末出去一趟让我来收行李。还有……”

“别看我了,不要摆出难过的样子。”金道英开始打字,键盘噼里啪啦,“你不是也有论文要投稿吗?”

话音未落,死寂般的沉默一下子蔓延开来,吵闹的打字声只衬得金道英和郑在玹之间的沉默更沉默。金道英感觉到郑在玹的目光像一颗钉子钉入自己的脊背。

郑在玹咬牙切齿地大声质问:“不问为什么吗?”

金道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不厌其烦地修改快要背出来的博士毕业论文,逼得郑在玹又问:“哥的眼里是不是只有论文?哥真的在乎我吗?哥,你会难过吗?”

金道英只觉得自己像雨天没带伞的人,瓢泼大雨也要低着头假装不在意。他冷着声音回答:“你怎么知道我不难过?郑在玹,难道现在我流眼泪挽回你,你就会继续和我在一起?”

郑在玹的声音也冷下来:“不要狡辩。哥,你既没有难过,也不会掉眼泪。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不是哥,我知道什么是难过,什么是感情,什么是爱。我……至少爱过你。”郑在玹说到最后,声音颤抖起来,落在金道英耳朵里却刺耳伤人。

“意思是我金道英没有爱过你吗?”金道英激动地反驳,停下了打字的双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想和你吵。在玹,在玹……”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用怎样的口吻、怎样的话语面对分手,面对说着“至少爱过自己”的郑在玹。

郑在玹伸出手捏住金道英的肩膀:“哥,你好像从来没有爱过我。”他说得带点绝望。

金道英肩膀扭两下挣脱开郑在玹的手,没有再回应他。直到按计划修改完论文的最后一节,关上电脑走过沙发时才轻轻对躺着看网飞的郑在玹说:

“也许。”

那是他对郑在玹说的最后一句话,带着玻璃般的冷酷和脆弱。

第二天,他简单收拾了行李趁郑在玹还没起床的空当搬去李永钦家。沿途的红灯刀子一样切割着金道英的耐心和痛苦,等他拎着箱子走进李永钦的公寓,几乎要掉下眼泪。

从前距离毕业那么那么远,只是准备开题答辩就幻想在毕业论文终稿的Acknowledge里写郑在玹的名字,反复更改那句致谢。

I want to thank, in particular, the love from Jaehyun Jeong.

I want to thank, in particular, the company, love and care from Jaehyun Jeong.

I want to thank, in particular, the company, support, care and love from Yun-o Jeong.

原来到头来是用不上的。

 

李永钦说的话和李敏亨一模一样。

“无论如何,好好准备答辩。”

金道英听了难免觉得颓然,又不得不坚强。以前每天都想着要毕业要毕业,无论如何都要毕业,几乎是一种求死的心情。

读书远不是他们起初想得那样简单。枯燥、乏味、繁琐而困难的工作死循环般一点点占据生活与神经的全部,就像蚂蚁在他们的人生中筑巢,缓缓侵蚀一切那样绝望。大雪纷飞的季节,他和郑在玹走在深夜的雪中,路灯是圆润而昏暗的,将整个世界包裹成狭小寂静的茧,精巧而含蓄;他们相对无言,任凭孤独蔓延。也有一个人的时候,金道英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拿着一卷绷带将自己的心死死包住,封住所有的烦躁、痛苦、怀疑和迷茫,无声拼命地呐喊:无论如何,都要毕业。

他自嘲着和李永钦抱怨:“没有谁可以给谁温暖。”

可郑在玹确实陪他度过了这五年,陪他度过了五个漫长的冬季——人生中有多少个五年,有多少五年比22岁到27岁的这五年更珍贵。

金道英终于落下一滴眼泪:“我爱他。”

可惜也到此为止了。

 

3.

数学系的答辩漫长而疲惫。长达一个小时的public seminar,接着是更久的committee members的老师一个个点评、提问;结束之后等committee宣布结果。那天一共有两个学生答辩,金道英被安排在上午。没有人会在这一天迟到,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却还是已经有了一些老师和学生。他想起自己还是交换生的时候,也在这边围观过答辩的PHD,西装革履的样子,神色里一半是紧张,另一半是忧虑。那个时候他看高年级的PHD,只觉得大家都是马上就要征服世界的人。

李永钦和李敏亨都来得比他早,朝他笑。他点点头,冷汗已经要下来了。从前办公室里会讨论,最后的thesis defence到底怎么才轻松一点——像他们这样一大筐人,听得懂的听不懂的都能来看好,还是像计算机系的封闭答辩一样,只有三个人参与:学生,和两个老师。

那时候刚毕业的李泰容无不沉重,说怎么样都不会轻松的。

金道英到这一刻才明白。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张爱玲-小团圆)

 

可确实已经完全是等待。开始也就开始了,开始public seminar后连紧张也顾不及。其实早晨时候,金道英一不小心将金属框的眼镜折了一下,镜架就总是滑下来。来答辩的路上还担心老是不得不去扶眼镜怎么办。除了眼镜,还有困和饿。

睡不着,也吃不下东西。还是系里咖啡馆的三明治和咖啡,已经硬是塞进嘴巴的面包怎么都咽不下去,最后趁人不注意吐掉了。喝完美式的时候,还打了个哆嗦。

幸好全都忘了。

最后他鞠躬,答辩结束。拎着包去找后排的李永钦和李敏亨,什么话也说不出。Committee需要deliberate,金道英坐下来不到两分钟,就又站起来。他说想去厕所,其实只是不想和Committee呆在一个房间。

又忽然有些明白大家为什么会抽烟。金道英面无表情地坐到楼梯的台阶上,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自己当个流浪汉也好,就这样傻坐着。有什么东西从很久没穿的西装口袋里掉出来,他捡起来才发现是郑在玹本科毕业那年的合照。

照片里他们笑得都意气风发,昂着头很神气的表情,只透过表情就读得出骄傲的心。他想起自己PHD的第一年,首尔大毕业那年,又或者考入首尔大那年,那年才18岁,总是有人在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上讲:“改变世界吧!”

金道英深吸一口气,好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Qualification 那一年都还是哭得出来的。掐指一算,也过去三年了。变得又何止是自己,很多人和事都变了。金道英记得文泰一,看上去是脾气最好的人,文泰一那一届还有cumulative exam*(一种考试形式:一般指提前几天公布考试范围,然后晚上考试。毕业以前要拿到的规定数目的passes)。文泰一只花了半年就拿满了,所以那时候文泰一开玩笑说“quit”大家都当玩笑。直到有一天,文泰一的老板跟系里说要报警他的学生失踪。真的有警察来,查他的银行卡流水才查到这个数学系的PHD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流连忘返一个月了。接着就是真的quit,怎么挽留都没用。还有李敏亨,金道英做过他的TA。那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小孩子,很热情地参与讨论课,理所当然地申博士,然后就肉眼可见地疲惫和削瘦。还是要熬,金道英想——才刚刚过Qualification,还有很多很多痛苦要忍着。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把脸贴近那张照片,照片还没有发黄泛旧,却已经是冰凉的温度。

“哥……”

郑在玹坐到自己身边的时候,金道英还闭着眼想这些年的事情。大多都是不开心,开心的也有,大部分都和郑在玹有关,放到当下也变得怆然。

金道英并不吃惊,只是撇过脸不去看前任。他甚至不用问也猜得到,郑在玹是特意等他答辩完才来的,怕他要是真的去看会影响自己。

其实分手后也有过纠缠。他提交论文后的周末去搬家,郑在玹就守在那边等他。大概是因为恋爱的时候很少吵架,那天吵得实在很凶。至少郑在玹确确实实在伤心,金道英看得出。郑在玹说:“我不懂你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对谁有过真心吗?”金道英心里呐喊着要反驳,却嘴唇紧闭,全盘接受郑在玹的指责。他飞快收拾完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离开的时候心里还想郑在玹尽可以用更过分的话说自己——

冷酷无情也好,铁石心肠也罢。

“哥,不要哭……”郑在玹叹了口气,说完又自嘲,“不过,你现在也不会哭了。Qualification那次,我那时候想,多希望你再也不要那样哭。现在却觉得,那时候多好。”

那时候金道英也这么想,这辈子最丢脸也莫过于Qualification,过得实在很丢脸。问到后来,问他拓扑学和代数几何最简单基础的东西,让他推,推不出来。像一条被风干的毛巾,一滴水也没有,还要被拼命拧着,妄想拧出什么东西。大概是因为成绩好,最后还是让他过了。走出教室,郑在玹在门口等他。他就冲到郑在玹怀里哭,和汉江那天一样,一开始是哽咽,慢慢不受控制地大哭,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流完,别的任何事情都顾不上。

那时候,好像郑在玹在,哪怕末日第二天来临,他们的世界也不会崩塌。

金道英还是不去看郑在玹,胸口却慢慢开始发疼。李敏亨的消息适时发来,说出结果了,过了。让他回会议室。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又饿又困,下一秒就要晕倒。站起来后又觉得世界都亮了。他急匆匆地跑回去,老板和他握手:

“Congratulations!”

Committee给他鼓掌,大家都为他鼓掌。金道英心里又觉得怆然,这次却带上了一点高兴,说是高兴,又像苦中作乐。他渐渐有些明白李泰容毕业的时候跟他说的话,但泰容比他积极得多。泰容说:“有时候人活着别想太多。工作也好,和在玹的关系也好。”

只是想明白和做得到也差很远。

从余光瞥去,郑在玹在门外站着。老板还要叮嘱他些什么,金道英没有犹豫,给李永钦发消息让他打发走郑在玹。等老板絮絮叨叨说完以后做博后的事情,再出门,郑在玹果然不在了。金道英长吐一口气,蓦地垮下背,像孩子一样问李永钦和李敏亨:“有没有巧克力?”

他这才觉得自己饿了。

然后他忽然又觉得,刚才等待时候的回忆确实太苛责他人了。他的老板一直那么好,他的同学们也那么好。痛苦,痛苦只是必然的一种结果。当年选择了这份Offer,就会痛苦。

只是说再多,大家还是会这么选——因为大家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全都想要征服世界,还未曾被世界征服。

文泰一,李泰容,金道英,李永钦,郑在玹,李敏亨……还有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

全都如此。

 

郑在玹有一个学年做计算机系一个很不好讲话的教授的TA。教授要求郑在玹一定要去上课:“你一定要来,记清楚我说的、我的板书,然后再在discussion section给学生讲。”金道英那时候笑笑,随口吐槽大一的学生很难带的。果不其然,场面乱极了,没有学生听郑在玹的,五分钟里走了一大半。郑在玹心情低落极了,把板书写在黑板上照本宣科念了一个小时,混了过去。课后教授发Email指责郑在玹,说有学生反应他教学水平低下,警告他再这样下去就不要他做TA了。不做TA就没有funding,郑在玹只好回一封改了又改,措辞谨慎到极点的道歉信。

第二次课,郑在玹提早15分钟去教室,看到:“CS XXX please move to Room XXX.”可他在新教室左等右等也没人来,等了十分钟,他惶恐地去原来的教室看,发现所有学生都在教室里闹。他奇怪地问不是改教室了吗?学生七嘴八舌地回说通知不是说我们的。郑在玹摸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始上课。当晚,郑在玹和金道英刚到家,郑在玹老板就打电话来骂他。金道英站在一旁,听见男朋友的老板怒气冲冲地大吼:“Prof.Z 说你作为TA无缘无故旷课,不要你做他的TA了!”郑在玹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磕磕绊绊解释。挂了电话,郑在玹一言不发坐到电脑前开始发邮件;挨个发,系主任、教授、director of studies,一个个道歉解释。收件箱里静静躺着教授的信,很简短,说因为无故旷课,不用他了,系里会停掉郑在玹的stipend。

郑在玹发完邮件,无助地回头望向金道英。金道英顾不得安慰他,让郑在玹挨个问系里其他老师要不要TA,一整个晚上就为此求人、道歉,也没有结果。最后金道英受不了,捧着郑在玹的脸,说大不了不要这学期的funding了。不做TA还省得麻烦。

他给郑在玹做泡菜汤,端到郑在玹面前的时候,郑在玹突然哭的稀里哗啦。他从没见过郑在玹哭成那样,眼泪鼻涕弄了一整条毛巾,耳朵通红。金道英给郑在玹擦眼泪,心里想的是他的小猪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快乐与天真总是这样被无聊的事磨掉。

毕业后就是拍毕业照。像是黎明,慢慢地世界就亮起来了。哪怕心里并不期待,总归还是亮起来。拍照的时候偶遇一起当过TA的中国人,对方笑了笑,说恭喜,问他去哪里。金道英说LA。对方点点头,感叹“加州好,至少天气好。天气好,就不至于太难过。”

金道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会害羞地笑,不会觉得笑不出来。他很赞同对方的说法,埋怨波士顿的天气:“冬天实在是太长了。”

但终究是过去了。现在正好是波士顿短暂的春天,湛蓝的天空飘着棉絮般的云朵,阳光穿过白云洒在刚刚萌芽却已经碧绿的树叶上,油亮油亮的。

飞机起飞前,郑在玹发消息让他等他。这一次,金道英没有等他。

 

Last but not least, I thank my supportive and adorable husband, Horacio, for making the sun shine more than I ever thought it could; for listening to my frustrations, for cheering my successes. And of course for taking the time to learn and understand my research to a deeper degree than any other Economist ever will - he deserves a PhD honoris causa in Mathematics.

 

那天答辩的另一个学生在Acknowledgements这样写道。金道英在飞机上反复地看着这四行字,耳机里是泳儿的《感应》。泳儿唱:

我吻着你同步呼吸这一口气

哪怕是云层上最薄的空气

窗外的云层是倒挂的冰川,凝出时而稀薄时而浓厚的雾气。金道英怔怔地看着,泪流满面都不知道。怎么会,没有爱过他。

分手准备答辩的那些日子,昏沉而木然,几乎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他就坐在电脑前工作,累了喝酸掉的咖啡,实在累了就睡,做五光十色惶惶然的梦。梦醒来,也不敢拉开窗帘,继续坐到电脑前工作。搬家的时候掀开枕头,自己也吓一跳,什么时候掉了那么多头发。

那时候连自己的愿望都不知道了。就好像因为分手的那个瞬间太痛了,之后的钝痛都感受不出来;也像是因为钝痛总是那么痛,而毕业又那么重要,他不得不去习惯那么痛地毕业。

毕业后慢慢反应过来,金道英想,大概自己的愿望是回到最初最初,窝在妈妈怀里睡觉的年纪。也慢慢愿意去想分手的事情了。不再像一开始的时候,以为冷酷地接受就没关系。

在心里说一百次没关系,就是真的没关系。

 

4.

To My dear Jaehyun:

 

光是写下这个名字,我的眼泪好像就要掉下来。在一起的时候,你曾经说,哥的眼泪好多。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只是对我的在玹眼泪格外多一点罢了。可后来,我不哭了,你说我变了。

我确实变了,就像在玹也确实变了。那个会跑到首尔让我快乐一点的在玹不见了。我有时会想,是什么改变了我们?可我想不明白,又或者我不愿意承认那个答案。

我们还回得去吗?毕业后的我常常这么问自己,同样找不到答案。

可有一句话好像不说不行。我真的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你,爱你,非常爱你。The Bigbang里,Dr.Koothrappali说:“可我看到黄昏就会想起你。”对你的喜欢,就是这样的喜欢。

星星漂亮的夜晚,灿橘色的日出、玫粉色的日落,东海岸毕驳的海浪声,照耀着深蓝色海面的薄纸般的月亮。每个生活中让我短暂地快乐的瞬间、浪漫的瞬间,都想分享给你的喜欢。

因为太喜欢了,所以不愿意认输。

从前有人问我喜欢在玹哪一点,我说喜欢你喜欢《shall we talk》。Shall we talk的歌词写:“难得可以同座/何以要忌讳赤裸/如果心声真有疗效/谁怕暴露更多”。你却从不知道,我喜欢的歌曲是《大开眼界》:“不要着灯/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如果我露出了真身/可会被抱紧”。

我喜欢,或者我爱你从来愿意敞开心扉的样子。而我从来都是那个敏感又不坦诚的人。对我而言,将我的心完全敞开着给予谁,就好像一只猫将柔软的肚皮对着一个拿着刀子的人,会任人宰割。我感到不安,感到害怕,还感到丢脸。

我就是这样蹩脚的人,这样不坦诚的人,这样有着无用的自尊心的人。似乎对我而言,我喜欢你多一分,多过你喜欢我,我就输了。

可我实在太喜欢你了,现在我才明白,并不需要敞开心扉,只是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就天然地赋予了那个人伤害自己的权利。在玹,你伤害了我。虽然我并不愿意承认,不愿意你知道,但你伤害了我。我将我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给予了你。你让我在你面前哭得凄惨而无助,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办得到。

可曾在你的拥抱里嚎啕大哭的,不止是我,对吗?我没问,不意味着我不知道(我知道你看到我了),也不意味着我不难过。我只是太难过了,害怕听到你的解释,所以才打断你。同样的Qualification,我永远记得那天黄昏我去找你,你抱着她安慰她的情形。如果你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去你们系。

分手时你质问我有没有爱过你,是不是也想问我这件事,问我为什么不生气——因为生气就输了,在乎你就输了——她只是太难过了需要一个人安慰,而你恰好是安慰她的那个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生气?所以我们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在分手边缘度过剩下后来的三年。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想得很多,找很多借口,替自己开解。

命运总是有点神奇。如果我们在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分手,或许那时候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红着眼眶写你永远看不到信。如果那时候——还没有被所谓的学术磨掉勇气的我——那时候分手,因为太喜欢你,大概会真的撇下自尊去挽留你。

哭着说我最喜欢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分手,这辈子最喜欢你。

分手后,毕业后,我总是做这同一个梦。梦里的我就这样挽留你,说许多这辈子都无法对你说出口的话——

在这一刻,你好像是我这辈子最想要的签。

我偏偏就要勉强。

我爱你,我爱你,我最爱你,我就是爱你。

我今天就是要耍无赖,我不需要自尊。

其实都是真心话,直到现在,我也觉得你就是我这辈子最想要的签。可梦里的你拒绝我拒绝得那样坚决,坚决得我醒来要流泪。

刚分手准备毕业的时候,整个人行尸走肉一样,只想着不能死,不能输,还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哭不出来了。人就是这样,内心越是不堪一击,就越要逞强,做出我很好的姿态。现在在LA却慢慢好起来,再回忆起波士顿的五年,美好的记忆慢慢浮出来。所以也会哭了。想起你总是不知不觉流眼泪,并不多,但总是会哭。明明心里很平静。大概就是某种钝痛,某种平静的难过。

我真的爱你,怎么会不爱你。可是在玹,我很害怕这么爱你的自己。新同事说,每个PHD都是神经病。因为我是神经病,所以大概现在我光是抱着你给我的回忆就觉得足够了,再多一分会承受不住。

又或者只是给懦弱的自己找借口。

你还爱我吗?

哪怕你还爱我,我们还会快乐吗?

对我来说,这两个问题未免太残酷了。毕竟那天你说的一切我都接受,人都会变。我已经不是最初你喜欢的男生。至少我们都不是曾经意气风发,想要改变世界的孩子了。那时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许我没变,你也没变——我们存在的最本质都没变。

可是,那年春天你让我在机场等你,我们之间美丽的心境,已经找不回来了。

我爱你,除了这句话,我已经不能说什么。就像刚到LA,新家居然断电。整个block都停了,路灯也没有光。整个世界都黑洞般吞噬了我,打电话给房东,房东说他没有办法,直接挂了电话。我瞪大眼睛看着乌黑的世界,手机微弱的光印在我脸上。除了接受,我已经不能做什么。

其实放在波士顿,那时候的我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哭的,只会想,这有什么的。可或许我确实在慢慢理解泰容哥的话。他让我活着别想那么多,轻松一些。我在那刻非常想你,也很孤独、无助;于是哭了。我窝在懒人沙发里流眼泪,只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大概是因为觉得我确实在和自己和解。

只是和解也是非常漫长的过程。

也许等我老了,你已经有了新的爱人,我会释然。

那个时候,你就能看到这封信了。这份信里有很多也许,如果,或许——所以我决定说一百遍我爱你——毕竟人生不能重来。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最喜欢你,我最爱你,永远喜欢你,永远爱你。

至少直到这一刻,你似乎是我这一生最想要的签。

 

KDY

 

5.

Steven找到他的时候,郑在玹已经很久没去过办公室了。CS和数学系不同,是不公开的闭门答辩,Committee members是Assumed看过thesis的,不需要学生做seminar。他很早就提交了自己的论文,等着两个月后的答辩。

金道英没有见自己最后一面。从机场开车回家的路上,他遇上红灯,一脚踩下刹车,突发奇想打算染发。他去商店,才发现自己在美国呆了快十年,不知道染发怎么说。他找到一个逛街的韩裔女生帮忙,问怎样才能染粉色。那个女生有点吃惊地看他,带他买了褪色剂和染膏,告诉他别洗头,先漂,两天后再染。

买完后很久才有空去折腾。金道英毕业得顺顺利利,被分手也高高兴兴地拍毕业照去了LA做博后,一想到这点他就心里不舒服,又难过又不舒服。偶尔在学校碰上李敏亨,李敏亨说道英哥在逞强,郑在玹就扭头冷着脸说:“我比你了解他。”回家看到金道英生活过的地方,心里又忍不住想金道英。他明白李敏亨说的是事实,只是郑在玹看着手机里金道英最初的照片,倦意就涌上来。他也累了,非常疲惫;不仅疲惫,还不愿妥协。他就是卡在这里——郑在玹隐隐明白,只要他妥协,妥协得彻底一点——他就是不愿意,相反,他还不喜欢金道英的姿态。他是真的不喜欢,就像当初一切崩坏的开始,金道英从来不问他要解释。他厌恶金道英比天高的自尊。

分手后郑在玹立马开始写毕业论文,写得非常快。写完后本来还想打磨,像金道英那样,可改了一小半他看了眼日子,就放弃了,将文章发给了Committee。他心里很明白,这些年他有很不错的成果,总能毕业的。

Steven看到他一头粉色的头发,忍不住“wow”一下。接着就说系里愿意给他博后的位置,他愿不愿意。郑在玹抓抓脑袋,抓下来几根头发。头发漂了,就容易断。他看着自己掌心的头发,摇摇脑袋。

Steven也不惊讶,问他找到工作了没有。郑在玹还是摇摇头。

这下Steven看出学生情绪不对了,却不知道怎么说,他让郑在玹坐到沙发上,倒了杯茶。郑在玹接过茶,想Steven确实是个不错的老板。可自己并不是个不错的学生——或许曾经是。Steven问他,他想做什么;继续在学术界工作,还是打算去业界。

话问到这个份上,郑在玹不好说什么,低着头说自己还没想好。听完回答的Steven气得一下子站起来,大吼他:“你什么都不知道干嘛那么急着申请毕业?你知不知道OPT90天里找不到工作你就要滚蛋了。”

郑在玹愣了一下,想起上一次Steven这么生气还是因为Prof.Z说他无故旷课。他摸摸鼻子,给Steven陪笑,说自己会努力找position的。Steven冲他翻了个白眼,冷着声音说博后的位置会给他留着。

临走,Steven又说:“你应该和以前一样,去打枪,听听你内心的声音。”

地下靶场这些年也换了地方。郑在玹装弹的时候想起大二那年他带金道英打枪,卖弄手枪射击 (Pistol)上课学的东西。

“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三样东西:本能、杂念和心声。”当时他对金道英低声说,“本能就是,哥现在因为这把枪而紧张、手心在出汗、心跳也变快了。杂念是干扰我们的东西,比如刚才,因为你在看着我,我就会紧张,会害怕自己打不好。又或者现在,第一次拿枪,理所当然会胡思乱想这把枪会不会走火,自己能不能打枪。”

“心声呢?”郑在玹举起金道英的手臂,对准远处的靶子:“心声就是我们内心真正的,纯粹的,理性的渴望。”

郑在玹深吸一口气,试图像从前那样安抚自己的内心。他看着远处的靶子,还没来得及扣下扳机,眼泪就流了出来。

金道英不在乎他。

他的哥哥明明曾经在他怀里哭得那样伤心,后来却连一场争吵都不愿意给予自己。

连分手都那样平静,哪怕是在逞强,都那样平静。

他在乎金道英,不论怎样都在乎——所以他提分手,他想去见他最后一面,他失魂落魄,他学着逞强然后做不到——可金道英后来永远都只有那一张脆弱,脆弱又无比坚决的表情。金道英去LA后,有一晚他喝酒喝多了,给金道英打电话。电话里他语无伦次地说想他,又质问金道英到底为什么就这么离开了,连一滴眼泪也不肯落下来。

电话那头金道英轻轻叹一口气,说:“都过去了”。

但对他而言,什么都没有过去。

郑在玹扣下扳机,子弹意料之中地脱靶。Steven让他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接受自己内心的声音。大不了就滚蛋吧,又想起当年为难过自己的Z。几年后Z的一个collaborator得了奖,变得炙手可热。到系里做Seminar,因为太火爆,人太多,一场Seminar做了两场。郑在玹路过的时候看见Z站在走廊里,驼着背走来走去,偶尔伸长脖子看教室里的Seminar。他知道,那篇paper也有Z的名字,却无人问津。

似乎就在那个瞬间,他回忆起自己哭得一塌糊涂的晚上,那个绝望的晚上。TA那件事后来Steven也帮不了忙,他打电话给爸妈说自己这个学期没了Funding。爸妈安慰说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只是他还是委屈。Z和他眼神交汇,郑在玹吸吸鼻子,挤出一个笑容。一半尴尬,另一半真诚——他其实真心替Z委屈,也替Z高兴。

脱靶也不是全无收获。从地下靶场出来,郑在玹给Steven简短地发消息,说自己打算去业界。至少学术界他不想再呆了。但找工作的事情他还是不想做。CS的工作那么好找,他就是懒得去,连简历都不想投,内推也都无视了。满脑子还是分手的事情。

分手。不想分手。不想妥协。所以分手了。

循环往复地想,着魔一样。郑在玹觉得自己那段时间就和出错的代码一样,不停地弹提示框。

分手。不想分手。不想妥协。所以分手了。

就这样真的拖到了快毕业。Steven问他工作的事情,他摆摆手,糊弄过去——他已经做好OPT过期打包回韩国的准备了。韩国也没什么不好嘛!他十年没在韩国过日子了。读博士的时候没让爸妈养,那就家里蹲一段时间。反正爸妈不会真的不管自己。最后还是李永钦发现郑在玹居然没offer的,把事情捅给金道英。金道英一下子急了,打电话骂他。郑在玹懒得反驳,末了说:“我就想回韩国。”金道英听完就挂了电话。

放弃之后郑在玹反而又重新去办公室上班了,用局外人的心态看师弟师妹们所谓的研究,偶尔说几句,邻座的美国人还劝他留在学术界。郑在玹笑笑,心里想,他连USA都不打算留了。

毕业答辩和想象中的一样顺利,心情还是低落,沉闷,但那时候他太颓了,所以觉得哪怕不通过也无所谓,竟没有了别人的紧张感。毕业后Steven还请他吃饭,说他是这几年最talented的学生之一,郑在玹沉默片刻,忽然说:

“老师你知道吗?其实努力也是一种天赋。努力之外,振作、坚强、勇敢、控制情绪都是一种天赋。但很可惜,从这种意义上,我没有天赋。”

Steven默然地看着他。

郑在玹抿了一口酒,双手捂住脸:“我是个白痴。”

Steven不惊讶,开口说:“我知道你没找工作。Dr.Kim告诉我了,他给我发了很多很多邮件。我说你拒绝了我给你的博后位置,他请我一定留着。我告诉他,你不想留在学术界了。然后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你——还有你和他之间的事情,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对他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

“他说你只是没想明白。”

郑在玹摇头:“我确实不想留在学术界了。”

“所以他还请我转告你,他帮你找了内推,请你一定不要就这样回去。”

郑在玹看着Steven,忍不住又哭了。Steven拍拍他的脸,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每个人都有想因为自尊心而放弃爱的时候,但我想说的是,爱就是爱。不管你多纠结,多不愿意去承认,为了他感到多痛苦,你爱他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东西。”

“我们都相信,他们一定会录用Dr.Jeong。”

 

再见到他,心里居然是平静的,只是累,刚挣脱漩涡的疲慵。

郑在玹赌气,干巴巴地说:“谢谢。”

金道英不自然地眨眨眼,轻轻开口说:“Dr.Jeong.”

他望着他,眼神里带着害羞,令郑在玹一下子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爱上他。LA的阳光实在太明媚了,他又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看见飞舞的尘埃化作斑斓的光点落在金道英薄薄的皮肤上。

郑在玹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没喊过他Dr.Kim的。

还来不及这么喊他,金道英拿出手机,避开他的眼睛,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对我来说真的很难。所以我先写下来了,念给你听。”明黄色的阳光落在金道英的脸庞,仍旧几乎是透明的。

金道英慢慢地念道:“分手后我总是祈祷,总是想能不能回到过去。回到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哪怕一秒都好。我爱你,最喜欢你。可是爱你很多,好像就是输了;你提分手,去挽回就输了。我想总有一天会没关系,直到你说你要回韩国。我想哪怕一次也好,我想试着捉紧你。”

郑在玹看到金道英的眼眶红了,金道英抽咽着说:“我总是想,那五年究竟让我失去了什么。因为好像对现在的我来说,没办法和从前一样在你怀里大哭。可我喜欢你,我想爱你。”

 

郑在玹叹了口气,站起来抱住金道英。

起初只是微弱到似有似无的颤抖,慢慢地就有哭泣的声音传来,最后是真正的嚎啕大哭。金道英削瘦的十指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的衣领,脑袋埋在他的肩膀里,受伤的兔子一样哭着,哭到地老天荒,不死不休的气势。温热的眼泪蹭到他脖子的皮肤上,像墨水在他的血管里荡漾开来。

哭了很久很久。

日落是粘稠的橘色,琥珀一样,他和金道英的命运被琥珀一样的夕阳裹住、凝固,然后尘封。

金道英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郑在玹说:“是我对不起哥。”隔一会儿又说:“我也喜欢你,我最喜欢你,我爱你。”

 

日落实在是很美。温暖的晚风吹过他们的背影,郑在玹想起从前那些琐事,金道英陡然说:“是考拉兹猜想。”眼泪就这样流出来。

实在太漫长了,波士顿的冬天。

 

-fin-

*

0.

长大就像薛定谔的猫,直到打开箱子的那一刻,你才会清晰地感受到原来你长大了。在此之前的一切揣测,都不过是一种自作多情。所以才会有七八岁的孩子说自己是大人,十三四岁的少年故作深沉宣布自己的长大,二十岁的青年也难免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了。

长大也像芝诺的龟,无论到哪一岁,人生的天梯爬了多高,下一秒回望上一秒,依然算得上长大。等到漫长而没有尽头的长大画上句点,就是人生的终结。

你期待吗?

你害怕吗?

从前从前,我从来期待着长大,直到有一天我揭开了锁着自己青春的薛定谔的箱子,看到自己青春已经死掉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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